大概是因为平日里他的行动一直都是如此缓慢,反应也一直都是如此迟钝,用这般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来,竟完全没有引来任何怀疑。
艾尔利知道,他的目光始终都停留在那两人身上,从未移开过。
以及,时隔多年再回答同样的场景,有了不少长进的他也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要注视着他们。
为什么步伐缓慢,仿佛之间相隔的数米是一段不愿走尽的距离。
艾尔利——梦中这个套着银甲、腰间还挂着破得掉渣的铁剑的艾尔利,先前似乎正望着前方两人的背影发呆。
虽然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含着略微不安的情绪总能够突破最表层的限制,传递到他人的心间。
“我——在看你们。”
不对,那时的艾尔利根本就没有人形,怎么可能落泪呢?
他的印象里也没有这回事。但是,当梦中的艾尔利下意识地抬手时,还是有晶莹的水珠忽然落下,砸在了袖甲的边缘。
其后,微弱的水花就顺着弯曲的弧度继续坠落,直至没入湿滑的青草地,再也看不见踪影。
“艾尔利。”
被轻声呼唤叫回神时,艾尔利才发现,那段颇短的距离已经被他走完了。
慌张地站稳身体,他更加慌张地睁眼,视野一下子就清楚了,将直至今日仍难以接受的画面残酷地送到他眼前。
“……没关系。”
有人用不断消逝着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
力道实在是太轻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如枯萎的绿叶般轻易地滑落,可他一定能真真实实地从这极轻的触碰中感受到,那个即使死亡也无法改变的纯净的灵魂。
“不要难过,艾尔利。你早早地看见了我的未来,提前因为我沉浸在悲痛之中,光是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悔恨,为什么早些发现,为什么不能尽我所能来宽慰你。”
这是艾尔利的御主——强大的、善良的恩奇都,人生的最后时刻。
在挚友的陪伴下,即将迎来终结的青年憔悴而平静。他握着艾尔利的手,他也握着吉尔伽美什的手。
“如果死亡是我注定得到的命运,我愿意欣然接受。”
“吉尔伽美什,我的挚友啊,我终于能够庆幸,在我死后,你们都不会孤身一人。”
“艾尔利,我从未把自己当做你的主人或是所有者,你是我的挚友,亦是我深爱之人。请接受我的祝福吧,还有我最后的请求。”
来了,等来了!在梦中的恩奇都说出那句话之前,艾尔利就已经知晓了具体的内容。
他将无法遗忘的那最后的请求拆成字词放在齿间,果真从心间翻涌的众多絮乱情绪翻找出了曾出现过的发自肺腑的悲伤。
——恩奇都一定会死去。
与改变奥兹曼迪亚斯的命运截然不同,恩奇都的死亡深刻在世界线的深处,自他被神创造出的那一天起,就已成为了未来。
也就是艾尔利的宝具唯一无法触碰的,“未来”。
“我不愿令你们悲伤,更不愿看到你们未来的孤独。凡人的生命结束后尚且能够得到解脱,可你呢,我的艾尔利?”
“在我离去之后,请你陪伴在我们共同的挚友,吉尔伽美什身边。”
“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我真诚地……祝福你……”
戛然而止。
变得模糊不清的话音被未知的黑暗截断,情景在瞬间之后跳转,仿佛象征着梦的主人的心境的震荡。
那之后的画面再无前面的详细,就成了颇为零碎的几段,但艾尔利几乎不用细想,便能分辨出那些片段分布在记忆的何方。
——他跟随吉尔伽美什跋山涉水,寻找据说能够让人长生的不老药。
——他坐在高耸入云的树下,从几乎要将夜空遮蔽的枝叶缝隙间寻觅繁星的痕迹,无比疲倦的王终于妥协,倚靠着他沉沉睡去。
时间再度流转,向更远的地方飞梭。
——他将回到王城后王的改变一点一滴尽收眼底,看着沉痛的经历和挫折把傲气打磨,岁月又让王慢慢老去。
对啊,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啊。
梦的最后也就对应着这个说来漫长、却又何等短暂的故事的结局。
弥留之际,英灵跪坐在王的病榻前。
“你承认我了吗?我得到将你称为好友的资格了吗?”他轻声询问。
仍拥有年轻时那般威慑的王却说:“在多年之前,我就应许了。”
应许你直呼我名,我对你可略去尊贵的自称,从此你便被我纳入羽翼。
王伸出手,英灵误解了他的意思,同样抬手想要与他相握。
但是,错了,王的目的不在于此。
他的指尖最先碰到英灵垂落在白皙脖颈前的蓝发,那缕发丝正如数十年前他无意瞥见时那般湛蓝,宛如最精美的绸缎。
牵连着这缕发往上,他的手终究落到了英灵的脸上。
这么多年过去,魔力缓慢积累,英灵终于恢复了他原本的模样。
王用早在年华流逝时变得干瘦的手指触碰到了那足以用千般华美辞藻修饰的面容,颜色黯淡了些许的赤眸中闪过了英灵至今仍不理解的情绪。
“真是不甘呐。”
他似是极低的嗟叹了一声。
在英灵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王轻微地牵动了嘴角。
——如果将你永远放置于我的宝库,能够添色几分呢?
虽然稍有遗憾,还是罢了。
王在梦境的最后时分合上了双目,宛如进入了预期之中的安眠。
而英灵……
艾尔利垂下眼睑。
赶在梦境被光芒破开缝隙之前,他站起身。
原本悬挂在腰间的铁剑已不在原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由黄金包裹了原本腐朽破烂的剑身、再在黄金之上用宝石镶嵌的极致华美之剑。
这就是吉尔伽美什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他一直珍惜,沿用至今。
*****
在朝阳的第一缕光华轻柔地降临在身后时,艾尔利终于醒了。
大约睡过去了很久,酒的沉醉之意早早地消失在头脑中,就连最开始做的那个情景颇多的梦,梦中具体说了些什么,他都已然记不清了。
只知道大抵是受现实的影响,很合适宜地梦见了那两个人,醒来之后就得到了冗杂着愉快和些许怅然的复杂心情。
“……吉尔?”
思绪回拢,好在艾尔利还没忘记,在他一不小心睡着之前,吉尔伽美什和奥兹曼迪亚斯还在气势汹汹地对望着。
他先是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之后撑起身子坐起来才发现,他还是在老地方坐着,之前应该就是趴在桌上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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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或许象征着什么的——梦,悄然从意识无意间留出的空隙潜入,没有征兆地将他拽入了瞬间构造而起的情景。
‘又是梦啊……我看看,这儿是哪里呢?’
艾尔利向来能比较轻易地分辨出梦与现实之间那道模糊而又清晰的界限,虽然缺陷在于,在他意识到这是梦后,却无法随意操控梦中的那个“自己”,只能做一些细微的动作,再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正因为遇到了吉尔,梦才会将我带回到这里来吗?嗯,是应该这样,完全合了我的心意。’
认真说起来,艾尔利并不想念自己现在这个形象。
他只想念用着这具残破的躯体时遇到的让他历经百年亦无法不挂念的人们——看到了吗,他们就在前方。
是在拖延时间吗?唔,好像可以这么说。那就对了,他就是在拖延时间。
不想……不想靠近啊。
原来那个时候,沉甸甸地积压在心头的重量就是悲伤吗?
所有还能流动的血液都聚集在胸口,让胸膛内部如被烈火灼烧,烫出一片乌黑的烙印。
然后它们得到了号令,一齐往上涌,先让颤抖着的双唇紧闭,随后经过双颊,汇集在眼眶,让滚烫的泪水潸然而下——
这次也不例外。
他看见了。
在这个来得突然的梦境里,艾尔利变成了一个颇为怀念的模样。
用浑浊的魔力构成人形来将盔甲撑起,只看背影还稍好一些,要是转到前面,就只能一眼瞧见头盔之内旋转着的光团——
用稍微好听些的形容,或许,这与只现身于晴朗蓝天过后的夜空之中的璀璨星云有几分相似。
绿发的青年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却在属于艾尔利的目光倏然间与他那浅淡的眸子相触时,突然说:
“——你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吗?”
“!?”
这语气平静看似寻常的询问,顿时让陷入梦境的艾尔利心神震荡。
他能感觉到被梦的力量缠绕着的自己的灵魂飘了出来,在瞬间接受了时光飞逝的冲刷,从浑噩中挣脱出来后,又重新一头栽入现下的躯体。
“怎么了,艾尔利?”
“杂种,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金发的男人,绿发的青年,一人双手环胸,投来了按捺着不耐的不满视线,一人悠悠望来,唇边挂着浅浅的微笑。
他终于没继续站在原地踌躇了,向那两人的所在走去。
尚且无法控制好力道的脚步时轻时重地落到雨后湿润的土地,因而留下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凹陷印记。
即使被催促,也走得很慢,很慢。
一开口,说出的就是完全遵从现实的语句。
果不其然,他的回答当即就遭到了嘲讽。绿发青年哈哈大笑,金发男人更是不客气地说着即使是瞻仰本王的英姿也要分清楚时间,现在,赶紧滚过来。
艾尔利只好说——“哦。”
第二十三章 (第1/3页)
第二十三章
奇怪,怎么会呢。
今夜意外地没能与迷蒙而舒适的沉眠紧紧相拥。
当然,那顶多算是心理安慰,这久违的形象有多难堪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
‘啊,原来如此,就是那个时候了。’
他喃喃自语,很容易就从记忆中提炼出了关键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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