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梵努力将自己的目光从他指尖扯下来,低眉敛目默念佛经。
“蜡烛和鬼,杀子之仇和可怜人。”图柏念了一句,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两盏茶,一杯推到千梵眼前,另一杯握在手心,垂眼看着里面粗糙的茶叶在水中沉浮,自言自语道,“有关系吗?”
“有。”桌对面传来沉静温润的回答。
图柏一撩眼皮,“怎么说?”
千梵拨着佛珠,“鬼怕光,蜡烛生光,蜡烛和鬼是对立,所以不该是点烛见鬼。而杀子之仇和可怜人既可以是因果,也可以内情。”
图柏不置可否,还想问什么,低头看见裤脚贴上一张被风吹来的冥钱,止住了喉中的话,与千梵一同回到了洛安城中。
他们前脚没走多远,城西外荒芜凄凉的墓园里,原本善解人意哭泣的何氏泪水顿时一收,低头看着身旁疯癫的妇人,搭在肩膀的手猛地抓起,滑到李氏的脖子,在她神经般的喃喃声中恨声道,“还我儿性命,还我儿性命。”
她使劲摇晃这个和她一样痛失独子的女人,撕心裂肺哭起来。
衙门暂时留宿的客栈里,杜云正在看一本奏折,他一目十行,却看得慢条斯理,“杨家坡种了三年树就这么让李年给伐了建宅院,老天爷都看不上他,前脚砍,后脚就来了场山洪,幸好这回杨家坡无人伤亡,否则,李年那一身肥肉再长二十斤也不够本官砍。”
孙晓和师爷解决完临封县山洪的事,刚从那里回来,师爷揣着手,干巴巴道,“李年当官这几年没出过大的差错,大人看着处理就行。”
杜云冷哼一声,“本官知道,不然你以为他现在还能在临封县的衙门里养膘。”
见他对李知县满身白花花的横肉很不忿,孙晓左右看了看,做贼似的从包袱里摸出了一只不小的油纸包,里外裹了三层,他剥开一层,一股又鲜又辣的香味飘了出来。
杜云当时眼就直了,孙晓道,“这是临封县的特产,李大人要我带回来犒劳兄弟,大人,这不算受贿吧?”
孙晓扣着油纸包,清秀的两挑眉毛打了结似的,犹豫的跟个裹了脚的老太太,“算了算了,还是别吃了,我拿去丢掉。”
说着就往后院的泔水池子走去。
杜云快馋死了,见到嘴的肥肉就要飞,脸色一沉,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谁教你浪费食物的。”
孙晓被他吓了一蹦,哭丧着脸将油纸包丢到桌子上,“可我们背着图哥吃真的行吗?”
油纸包在桌上滚了两圈,外面的油纸保不住了,摇晃几下,露出了一大包滋着红油撒了芝麻和花椒沫的麻辣兔头。
杜云,“……”
三个人和桌上的麻辣兔头面面相窥,吃还是不吃这真是个问题,屋里一时无人说话,兔肉的麻辣香味很快便蔓延了房间,半晌,杜云咽了咽口水,转身将房门合上,三人不约而同迅速围桌而坐,杜云低声道,“总不能浪费吧。”
余下两人齐刷刷点头,杜云用毛巾把手擦干净,轮着递一圈,最后丢进面盆里,认真举起一枚冒着红油的兔头,严肃说,“我们是不想吃的,我们只是怕浪费。”
“没错,图哥会理解我们的。”“嗯。”
言罢,三人对视一眼,如同暴风卷残云般冲向了桌上的临封县特产。
图柏迈进客栈了一步就顿住了,千梵侧头,“怎么?”
图柏深吸一口气,望向二楼,英挺的鼻子皱了皱,“好香啊。”顺着香味一路上了楼梯,站在杜云房门前,看了眼身旁的僧人,用了个颇为潇洒的高抬腿,一脚踹开了屋门。
屋门‘砰’的打开的瞬间,杜云迅雷不及掩耳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自己怀里。
图柏晃悠悠进去,修长的手指扫过桌上的一滩红油,“拿出来。”
“什么都没。”杜云鼓着脸含糊说。
图柏收拾个干净的位置,让千梵坐下,站到杜云跟前,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腮帮子,杜大人那脸白白嫩嫩,一捏就一个红印,当下就‘嗷’的一声吐出来了半块没唆干净的骨头。
“丢人不,有点当官的样子…”图柏说着蹲下来,看清楚那块骨头后下僵了下,然后缓缓道,“不就是个兔头吗,吃就吃了呗。”
孙晓捏着草纸,忙道,“那不是图哥你——”
图柏猛地抬头,目光含着一丝隐藏的深沉和探究,“我怎么了?”
孙晓喏喏不说话了。
“不就因为你不吃肉吗,还能因为什么,过一边去,本官腮帮子疼死了。”杜云大咧咧插话进来,将兔子头盖骨踢到一旁,在图柏追究的目光下淡定自若将怀里的兔肉拿出来,啃了一口,舔了舔手指,“要来一口吗?”
见他吃的很自然,图柏这才收回了目光,往一旁的椅子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心想,“就凭杜云云的尿性,若是知道我是只兔妖,怎么会不让我给他变个金山银山,或者变个美人来玩?”他瞅着杜云沾满辣椒的手指头,“骇兔听闻,我居然也想尝尝。”
杜云舔净手指,余光见孙晓和师爷都不吃了,暗呸一下对面的畜生,拉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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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近,图柏才看出来她袍角大块污渍是干涸了的血。她曾从沉重的车轮下抱出来自己血肉模糊的女儿,香香的血水染了她满身,像毒瘤长到她的骨子里,不想洗也再也洗不掉了。
李氏对他们的到来充耳不闻,絮絮碎碎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图柏单膝蹲下来看着小坟包,就像每一次他弯腰听小丫头笑盈盈唤住他一般,从怀中摸出美人图香膏放在了墓碑前。
何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扭开了头,似乎无法接受这句话。
图柏站在他的另一侧没看见何强的表情,静静站在一旁的千梵却注意到了,这个骤然丧子的壮年男人在转头的瞬间,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有悲痛,有懊悔,还有一丝隐晦莫测。
城西处可见翻飞的灵幡和冥钱,风从土壑之间抚过,发出呜呜沙沙的声音,无话可说,图柏和千梵往回走,没走几步,他突然转身,看着正低声安慰李氏的何家夫妇,说,“直到如今,你们还能将她视若邻里护着,实属难得。”
“内情?”图柏将质地光滑的茶盏抵在唇边,清茶的热气冒出来,染湿了他的唇,他将最后两个字在唇间转了三转,忽然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千梵看着缠在手腕上的红檀木佛珠,低声说,“又或者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图柏眉梢动了动,“你看见了吧,何强的表情。他听到我说去为小石头超度时整个人刹那间都绷了起来,好像在害怕,虽然很快被掩盖了过去,但我想我应该没看错,他是受害者,为何要怕我?”他眨了下眼,直勾勾看着千梵,“又或者他在怕你?”
对面的僧侣身披素青色的裟衣,眉目如画,气质温文儒雅,从哪里看都不该是被害怕的对象,图柏看着小二送来的寡淡清新的素斋,心想,“千梵和这盘凉拌胡萝卜丝一样好看无害,让兔喜欢。”
“也许他怕的不是我们,而是你我背后的身份。”图柏指出。
李氏茫然的扫过,浑身一震,然后握着香膏盒大哭起来,“香香…香香…”
哭声徘徊在新坟旧坟之间,尤显得凄凉。
听见哭声,从这一大片相连的墓园中小跑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身披麻布头上戴白,女人快步走过去抱住李氏,男人挡在身前警惕道,“二位大人是?”
图柏道,“我是洛安城衙门中的捕快图柏,这位是山月禅师,我等奉杜大人之命,前来调查城中遇鬼之事。”他目光在男人脸上转过,说,“何强,何磊的墓也埋在这里吗?”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何强愣了愣,眼中浮出强忍的痛楚,被晒的发黑的脸皮竟隐隐惨白,他嘴唇颤了颤,“是,原来你就是小石头说的图哥哥。”他恍惚盯着图柏,想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他和我说以后也要和图哥哥一样,学武功,抓坏人。”
“不算不算,本官吃了也是该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没屁用,快让我看看这是什么玩意,馋死我了。”杜云脸皮厚,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那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给什么都照收,收了以后该不给面子照样不给,独特的油盐不进,久而久之五县十镇的官员也懒得给他送礼打点了。
孙晓为难的用手指掐着油纸包,大眼睛乱飘,“图哥不在吧?”
杜云好像从小都缺肉吃,一见肉腥眼就发绿,“管他在不在,他在了他又不吃。”
躲过要快扑上来的杜云,孙晓和他中间隔个桌子来回绕,“他去哪了?”
杜云,“谁知道勾搭哪个小姑娘去了,甭管他。”
说起来,两家也是身怀杀子之仇,仇家见面竟没杀红了眼…图柏有点意外,目光像刀子,在这对夫妇身上一寸一寸扫过。
何强顶着他的目光,肩膀绷的像一尊石像,过了会儿,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暗地里又放松了下来,垂着眼没说话,脸上却挂起了受害人痛苦无助、愤怒不甘的表情。
何氏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伸手搭在疯癫神叨的李氏肩头,“杀我儿的是她男人,和她无关,说到底,我和她都只是丧子的可怜女人。”
一说话,图柏就好像瞬间上了颜色的画,眉眼都活灵活现有生气来,千梵被他感染,不由得也放松了下来,静静听他说着那家饭庄的素菜是怎么的好吃。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吃饭的人不多,饭庄中难得的清净,二人刚踏进客栈后没多久,弯曲狭窄人迹罕至的巷子里有人默默收回了视线,悄无声息贴墙根溜没影了。
图柏寻了处靠窗的位置,点了三五道素菜后就靠着窗户若有所思想着什么,手指抵在唇边,布着青筋的手腕修长有力,轻轻摩擦着淡色的薄唇。
何强盯着图柏离开的方向,将妻子抱进怀里,低声说,“会好的,会好的,小石头会回来的。”
洛安城里,午后才刚过,街上还有从酒楼客栈隐隐飘出的饭菜香。千梵望着沉默一路的青年,想从他绷起的侧脸上看出来些什么,无意间靠的近了,身上的檀香飘上图柏的鼻尖下,那人眉间一动,回过了神。
“饿了吧,不好意思啊,刚刚有些跑神,都快到客栈了,我们吃完饭再回去,我知道有家饭庄做的素斋最好吃,我们去尝尝,不带杜云云玩。”
20.鬼说(十) (第1/3页)
那里有一只很小的新坟包,坟前竖着一面光洁的石碑,阳光照在碑壁上,折射出一道石质特有的冷光。
碑旁坐卧着一个瘦小的女人,身上的衣裙沾满了杂草和黄土,还有不知是什么的褐色污渍一块一块干结在袍角,女人蓬头垢面,微垂着头,双唇干裂,茫然的盯着脚边,听见声音,她抬起头,眼里刹那间涌出喜色,在看清楚来人后,光芒又极快的黯淡下去,变得毫无生气。
图柏走过去,扫了眼碑上的字——许生香,小丫头的大名,而这女人就是香香的娘亲李氏,图柏曾与李氏有过一面之缘,记得这是个能干聪慧的女子。家中突生事变,压垮了她细瘦的脊梁,将从前的温柔和体面也压的荡然无存,只余下一具温热的行尸走肉。
一声压抑的哭泣从他身后响了起来,小石头的娘亲努力捂住唇,眼泪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哭声像针般扎的图柏心里不是滋味,安抚几句,低声说,“我去见见小石头。”他扭头看千梵,“正好你也可以为他超度安魂。”
他说完这句话,女人压抑的哭声突然顿了一下,图柏疑惑看去,却只见到何强转身拽住了她,将何氏瘦小的身体挡了个严严实实,背对着图柏说,“不劳大人和高僧了,我们和小石头说了一上午的话,他该累了,您就让他睡吧。”
图柏愣了下,李氏的疯言疯语从何强夫妇身后传来,他默默看着将李氏护在身后夫妻,目光扫过两人憔悴悲痛的神情,黑漆漆的眸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重的点了点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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